长安城里五姑娘

【蓉白】悔不相逢长安时

【依旧是戏,至于之前的脑洞……慢慢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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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着日升月落,过了六个月。


本以为这次被冤入狱已经是必死无疑,毕竟那太子才是幕后真凶,以他的手段不可能让他自己锒铛入狱。而他本身,就想要置自己于死地,此番让一个无名宫女做替罪羊对他来说绝对是万全之策。细细想来若不透露没人会知道真正的公主其实是那个陪嫁宫女,那让一个宫女无声无息丢了性命,对他太子来说是何等易如反掌之事?


本已做好在牢狱里等着生命终结的准备,然还没有半日工夫就见狱卒打开了牢门不耐烦招呼自己出去。一边愣怔着仿佛不敢相信似的看着那狱卒,一边站起身来抖搂掉裙摆上的稻草和灰尘一步一顿地走了出去。


天牢外长身而立等候自己的正是那天断案的狄仁白。那天的夕阳将天边的云点燃烧得十分旺盛,橙红的光芒仿佛给他颀长的身影都染上了薄薄的一层流霞,他侧脸将漫天晚霞裁成两边,转过身来,耳根眸中都染了温柔的光芒。见自己走出天牢他连忙迎了上来,在距自己有三尺远的地方站定躬身作揖,笑容清浅,态度温和而真诚。


“实在是对不住,公主殿下,让您受此冤屈,实在是在下未能尽职尽责。”


闻言只是不露声色,挺直了腰背昂首做出高傲带些敌意的态度,面容冷漠仿佛拒人于千里。料想自己从天牢中被放出来也不一定是因为冤屈完全被洗脱,可能有些瞒着自己的阴谋诡计在自己入了天牢时便已布置酝酿,谁知这一步迈出去了是海阔天空的安全自由还是天罗地网万丈深渊。因此根本不必着急着道谢或者做出客气神色。见自己此番神情似乎是早已在他预想之中,他并没有任何慌乱或局促,只是眼神略略闪动,拱手微微倾身,继续以更恳切的语气说道。


“湖国安排接公主回国的车马已在路上,此段期间还需公主受累暂且留在皇宫。陛下早已为您安排了休息的地方,还请公主殿下随在下前去。”


驳斥的话就堵在嘴边马上要说出口,自己心里并不相信母国会真的安排人来接一个本已出嫁了的公主回去。然细想想以自己现在身份处境若是直接出口反驳反而落得让自己不利,且料得南国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对自己做不利事情,若是暗害那也只能当做有命在天,由不得自己安排。想来居然坦然了许多,只冷淡点了点头,便随狄仁白恭请手势抬步跟上去。


这一去,便是六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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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皇帝为自己安排的院子虽不大,但是只容自己一个人还有两三名侍女宦官和侍卫,倒也是足够了。院子里种着几株枝干若盘虬的西府海棠,盛开时倒是一处奇景,而此刻已过了花期,只剩些稀稀拉拉的叶子,有点颓气。院内兼有灌木花草嶙峋怪石,中央一处四角凉亭漆着朱红,里面一张石桌几个石凳供人纳凉休息,而屋内床榻、桌椅、书案、花草一应俱全,素净雅致让人看了倒是清净许多。


本以为从湖国派人过来再到南国京城满打满算下来也过不了两个月,自己最多只需等两个月便知生死命运。然而没料得自己竟然在这里毫发无损地待了六个月。派来侍奉自己的宫人们态度也算是恭敬,照顾得也是周全,需要的东西也未曾短过。自己在这里生活倒是自在,只是不能踏出院门半步。狄仁白六个月之间每隔两三天就会过来一次,跟自己下棋赏花带些宫外的奇巧玩意儿或者只是说说闲话,一待就是多半天,然而对于自己旁敲侧击问的关于湖国的人什么时候能来、自己何时能出去的问题,却是不着痕迹地绕了过去。


到这里就算是再怎么痴傻也明白,与其说是小住片刻不如说是软禁在这个别致的囚笼里,只不过是换个方式来哄骗自己让自己好生听话罢了。自己在入了院子的第一天便问过狄仁白大约何时自己便可出去,他不过默默垂下眼睑,避开自己灼灼目光似的抬头看那还未萌芽的西府海棠,语气飘飘忽忽像是没有底气,讳莫如深的样子让人心生疑惑。


“不会太久的,或许等这庭院内的海棠都开了,就可以了。”

然而海棠花开了,自己连这四方庭院的海棠花都走不出。


后来四月海棠春雨,自己因一时对院内雨景的贪念,便在院中凉亭里面多坐了一会儿,也不顾天气寒凉没有多披一件衣裳。到了晚上便觉得头昏昏沉沉,晚饭也顾不上吃便只是躺着休息。自知是染了风寒就让人闭门谢客,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了过去,只觉头昏脑涨脸颊发烫,而身体却仿佛掉入了三尺寒窑,寒意入骨。


不知过了多久,额头上一抹凉意抵消了些滚烫,倒是让自己清醒了些。听得身边仿佛有人用压得极低的声音小声询问责怪,生怕惊醒了什么人似的。睁眼看到狄仁白嘱咐宫人几句,接过宫人手中瓷碗便打发那人出去。他回头见自己已经清醒,便忙忙帮着挣扎着要坐起的自己拿来软枕靠着起身,一边轻松笑着说可算是醒了一边端起药碗哄自己喝下。


目光扫了一眼那白瓷碗中深褐色的一汪药水,鼻尖传来的一股浓浓药味令自己不由皱眉。记得儿时母妃哄缠绵病榻的自己喝药的时候也是这般神态,此番繁杂心绪全部郁结其中不知何时便收拾不住。不理会送到嘴边的那勺被他小心吹冷了些的药液,只是偏过头横眉冷对问他何时可以出去。他愣怔片刻,飘忽的语气证实他心怀鬼胎,只是坚持着让自己先把药喝了。得到这番回应的自己不由撇了撇嘴表示厌恶,微微偏头不理会他,启唇悠悠开口语气冷漠。


“你骗我。”

“公主令在下惶恐至极,怎敢欺骗?”

“你不要当我是傻子。如果你说的是真话,我为何到现在都出不去?”


侧耳留心他究竟会作何反应。细微的白瓷叮当碰撞声后,听到的只是沉重的一声叹息。他似乎拿着勺子搅着碗中药液,许久才听他开口,语气倒是坚决了不少,真诚得仿佛是他允诺的必将实现一般。


“快了,到时候,在下必定亲自护送公主出宫。现在,还请公主先将药喝了。”


最后那句像是恳请却仿佛命令,拒绝的话就被他生生堵在嘴边说不出。回头看着他手中药碗,他低眸小心翼翼舀出一勺送到自己唇边,眼神在温柔地劝说和哄骗着。乖乖喝下一勺后便抢过他手中碗说自己来便可,闻了闻发觉并无异常,便仰头仿若壮士临行般一气喝下,随即将碗甩给他,转身躺下不再搭理。


只听他微微叹息一声让人收了碗,却没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

那日雨下了一夜,灯也燃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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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知他不过是哄骗自己,待自己病愈后便开始偷偷计划着该如何逃出这宫墙。自己并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就只好想办法在这院中人里面打主意,好在自己留心去观察这几个委派给自己的,也便挑中了一个渐渐拉拢信任,只等时机成熟李代桃僵。


手里揣着费尽心思从狄仁白那边顺过来的迷药,趁着人不注意悄悄摸索进了那宫女的房间将药下在了她的杯中。待那人昏迷过后便立刻上前,换上宫女衣服摸出出宫腰牌,再将那人换上自己衣服拖到房中榻上做出安然入睡模样,便拿了面纱蒙面低着头趁人不注意出了院门。一路顺风顺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小小宫女的异常,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余悸,不知这是不是代表着自己正在渐渐步入陷阱。想来不由得继续加快了脚步,却也不知道该去向何方,只能贴着宫墙逐步往南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车马声响,心下一惊只好停下脚步,垂手低头立于一旁做出恭敬模样请它先行。还好那驾车人似乎是并没有意识到路边还有什么人怀着鬼胎,只是飞驰而过便再没有动静。这才松了一口气顺着那车离去的方向走了过去,没走多远却见那车已到了偏门。自然那车被两旁侍卫将茅一交叉拦住了去路,自己躲在一旁看那驾车的人下来和侍卫说了些什么。留神他是否会被放行而紧张,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出宫腰牌,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却见那侍卫挑灯对着那人照了又照,跟一旁的人又耳语了几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一会儿,那两人似乎放松了警惕,准备让那车马通行。却见那车夫刚转头要攀上车辕,那侍卫忽然将手中茅尖对准车夫,狠命地从他身后刺了过去。皮开肉绽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尤为刺耳难听,依稀看着那茅尖刺穿了车夫的身体,鲜血四溅染红了茅尖,喷溅到了车壁,而车内,一声女人的尖叫划破了夜晚的寂静。


呆立在一旁愣怔地看着那侍卫将长矛猛地拔出来,带了一路飞溅的血珠。夜风中弥散开浓浓的血腥味,赶忙捂住了口鼻以免那令人作呕的味道让自己将胃中的晚餐都吐了出来。捂着口鼻在恐慌之中看着另一个侍卫将车里那衣着华丽的女子拉了出来,不顾那花容失色的人惊声尖叫便将其一刀毙命。犹记得那女子倒下时面容是惨白的,瞪圆了的双眼充斥着恐惧和绝望,夜幕下两个浑身是血的尸体并排扔在一起,尤为骇人。


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让人头晕目眩,不由蹲下身子眉头紧蹙,仿佛下一秒就要吐了出来。眼见门外聚集了一队人马往侧门这边冲了过来,两个侍卫则拖着两具尸体忙忙将门口让开。挣扎着站起身赶忙离开了门口,躲在一边看着那队人飞驰进了皇宫仿佛在搜捕什么人,而那两个侍卫也将两具尸体抬到一架小车上,就那么草草推着离开了侧门。


方才还一片混乱的门口忽然空荡荡的,连月色都显得有些寂寥。

没人了?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宫门看了好久。


仿佛过了很长时间才觉出自己可以趁着这个当儿离开皇宫,这才惶惶站起身来,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在附近以后,抬脚便往门口飞奔。眼看离门口越来越近即将踏上门口那块青砖的时候,忽然身后一个力度让自己整个向后倾了过去。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才迷迷糊糊发现自己被人给箍在臂弯之中,随着那人一跃竟踏上了宫墙,眼看着皇宫内回廊庭院都已被自己抛在脚下,而身子就像是飘飞的蓬草一般被带着在屋顶上下翻飞,不免被吓得不轻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儿。


“你是谁!”压低了声音问道。

那人却不明说,只是将环着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一路小跑着将重重宫墙都甩在了身后。


不免有些恼意,那人一身夜行衣面容也被遮住,被掳走也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心里着了慌只是想赶快逃离。趁人不备伸手在他腰间穴位上狠掐了一把,耳边是他吃痛的呼声,趁他胳臂有所松动之时死命挣开,身体却像是叶子一般从宫墙墙头直直坠了下去。


“公主!”


此时此刻着了慌的却忽然换做了对方。我听见了他压低了但十分焦急的声音,他一跃而下似乎是要去拉往下坠的我,而那一刻他的声音入了耳,似乎悬着的心也跟着一起落了下来。


是狄仁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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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活着。


本以为今晚就以掉下宫墙如此草率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此安心闭上眼等待着生命结束的那一刻。然而身体却忽然像是被定在了空中一般,停止了往下坠落的动作。睁眼看自己离地面也不过三寸距离,而自己仰面朝着天空,对上的正是狄仁白那写满了焦急的眼眸。


似乎是因为方才的慌乱,本来安分裹在他脸上的面纱此刻松松掉了一边。月色下他的面容染了一层霜,眉眼因张皇和吃力而有些走样。他右手紧紧抓着一根绳索,绳索另一头拴着一个梅花爪,牢牢扒在宫墙的砖瓦缝隙上,那根绳索顺着宫墙垂下很长很长,中间在他左手上缠了两三圈,下面的尾端则牢牢在我腰间绕了几圈,尾端则用一个铁钩勾住主绳,才保证了我被绳索牢牢套住不至于下坠。


我们就这样被他用一根绳索紧紧拴住,从宫墙上端垂到了底。似乎能将我救起也是他不抱希望之事,看彼此安然无恙倒是让他长长松了一口气。他收紧左臂将自己拉了上去,一边一踏宫墙借着梅花爪和宫墙的力气悬于空中,收回梅花爪和绳索借着轻功安然落地。这才清楚地看见了他的眉眼,近在咫尺的面容写尽了担忧和大劫过后的心有余悸。等到确认安全了他才松开了环着我腰间的手臂,一边松绑一边长舒一口气,脸上满是宽心了一般的笑容。然重被他抓回的气馁和失落占据了大半心绪,怒气冲冲地伸手推开那人,声音低沉但一字一句咬得十分清晰。


“我都要出去了,你凭什么把我拉回来?”

“公主有所不知,南国皇宫看似没人看守实际都暗藏机关,若公主方才踏上宫门前三块砖,万箭齐发,公主必然难逃一劫。”

“那我还要谢谢你关键时刻救了我的命是吗?”


怒从中来,冲到面上反而成了讳莫如深的笑意。冷冷挑了挑嘴角并不领会他所谓救命之恩,却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生谁的气。心里只记得方才那场景,那人怕也是想偷偷逃出皇宫的可怜人,可是既然连逃脱的机会都没有,何苦要给人以希望还要在那人面前生生给扼杀。或许是讨厌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讨厌被人任意摆弄,要生不得要死不能,就连被人救下都是在预谋之中。


真是怕了这种感觉。


似乎也是被自己的责备弄得哑口无言,狄仁白愣怔好久,无数次话都哽在喉头却全部咽了下去。他沉吟片刻,最终仿佛还是没有把原本想说的话说出口。他后退一步躬身行礼,像是对冒犯了的人做着正常的应有的赔不是一样。


“如果公主觉得是在下多有得罪,在下没半点怨言。只是公主就听在下一句劝,不要想着逃离皇宫了,只需好好待在别院便可。”

“如果我说不呢?我受够了,与其让我在那个院子里面随时等着送死,还不如让我出去被当做逃跑的死在他们手里!”


面对他客气的避重就轻,心下已经明白从他这里寻到缘由已经是无半点可能,于是甩下一句气话似的转身就要逃离。然刚转身手臂就被一股力道紧紧牵住,自己就被强迫着转身过去面对着他。自己的双肩被他紧紧握住,他微微俯身强迫自己正视他的双眸,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力道不由气恼,死命挣扎着。然而他却并不搭理,反而将手上力道掐得更紧,语气压得很低但急促不已,甚至把他以为的杀手锏没头没脑的搬了出来。他的目光像是逼迫一般,逼着自己将最后一点理智全部打乱。


“你听话……听话!你难道要看着你母国和南国开战吗?”

“母国?你以为用母国能压住我?我从生下来便被有心人指为天煞孤星,半生受辱,我竟不知道他们还会当我是他们公主。我早已不是湖国人,更不是你们南国人,是死是活与你们都毫无干系,一个弃子,对你们有何用处!”


受够了这种生下来便若蓬草一般随意被践踏蹂躏的命运,也受够了即使是蓬草却落不得一个身为漂泊的命运。眼眶中似有温热液体汇聚,即将夺眶而出,鼻尖的酸涩让自己低头不愿意去面对面前的那个人。或许是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被称量有几斤利用价值的人生,但是既然自己已经对于两国都毫无利用价值,为何不尽早放自己一个痛快和自由?


似乎是没想到自己会这般决绝和无情,狄仁白在原地愣了许久,不知该如何开口。自己也不愿再与他浪费时间,转身就想要离去。然似乎是方才自己失去了理智的话语惊扰到了方才那些护卫,一阵繁杂忙乱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过来,听着数量确乎不小。正想着躲避的时候狄仁白已先自己一步行动,不由分说就将自己拽过去,飞身跃过宫墙拉着自己朝深宫奔去。


看他又要将自己带入那囚笼中不由着了慌,连忙死命挣扎想要逃离。然而这次他却仿佛做好了万全准备,无论自己如何挣扎都未曾松过分毫。耳边传来愈加急促的脚步声和呵斥声,似乎有什么利刃一般的东西从自己的耳边飞速擦了过去,耳边传来梭子快速略过空气发出的风声。忽然头被结结实实地按在了他的怀里,耳畔连着后脑被一只修长的手紧紧护住,被如此亲密动作弄得耳根和脸颊都发烫,却再也不敢乱动,只能听之由之。耳边传来了刀剑金属相碰的声音,狄仁白急促的呼吸声音,以及晚风忽然迅猛呜咽的声音。


刀尖划破衣服皮肉的声音不绝于耳,不时仿佛有人吃痛一般地呼声在远处轻轻响起。身体就像是一个布袋被搬过来移过去,偏生还不知道去了哪里只觉得头晕目眩,依稀听见声音能辨别些方向罢了。过了许久才感觉到他护着自己的手松了些,刚想抬头查看情况却还是被他身影将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鼻尖萦绕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不知是谁的。周围一片死寂,安静得仿佛只能听见他心跳的声音,很急促很剧烈,仿佛下一秒就能从胸腔中冲出来。


他一跃而上,越过他肩头依稀看到了脚下尸横遍地的场景,这才意识到他不让自己去看的缘由忙收回了目光。乖顺随着他稳稳落地,小心翼翼试图将双眼挤开一条缝隙,确认自己安然回到了居住了六个月的庭院才放心睁开了眼。虽说没能逃离有些失落,但到底自己没有丧命还是松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仍旧还待在他怀里立刻伸手推开了他,然而在触碰到他右肩的手收回时才觉出什么不对。


左手沾满了的,是血。


左手微微颤抖,抬头愕然看着狄仁白的面容,不知是痛苦还是月色太过冷寂,他面色枯寂而惨白,眉头紧锁,低头避开了自己看着他的目光。他手中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像是抑制不住痛苦似的将左手护住右肩的伤。想那痛楚应该是痛彻心扉刻骨铭心,然除了他解不开锁的眉头,他也未曾喊过一声疼。立刻冲上前去,却也不知自己染了血的手该放在何处,也生怕自己的碰触会给他带来更深的痛楚。


比起担忧更多的是自责,在这一刻甚至才会想到,自己若是乖乖留在这里,今晚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他更不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双手无措地在空中比划了半天,最后只能无奈落下,看着他锁着眉头却还要装作无事模样,整颗心仿佛都被跟着揪了起来。一腔话语最终还是化作浓浓的一声叹息落了下来,顿足有些慌不择言。


“你这是何苦呢!”

“你听话!就当……就当为了我……为了我,好好待在这儿,可不可以……”


明明已经受伤,他却仍旧强撑着抬起右臂,紧紧握住我的手臂,好似深陷泥潭的人抓住生还的一线希望一般。我不知他从哪里来的力气,却再也不敢有任何反驳或者挣扎,生怕任何举措不对了都可能触碰他本就脆弱而紧绷的那根弦。他语气柔和了许多,声声是恳求却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咬下去的一样。这一刻却仿佛之前所有的脾气全部放了下来,只这一句话就比任何都有用。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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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染上风寒,是在十月的时候。


南国的冬天来得十分迅疾,门外西府海棠的枝叶在寒风中落了不少,满庭的萧瑟仿佛在预示着将来也将如此凄凉。本一直都未曾短过的衣裳却不知为何迟迟没送来,缺少了寒衣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寒凉时自然是经受不住。而狄仁白自那夜后来的次数便是寥寥,就算是来访也待不了多长时间便告辞。过了那一夜仿佛两个人之间就隔了一层奇怪的高墙,翻不过去也推不开,原本可能的亲近也被生生拉开了很远。面对他时自己局促了很多,他也仿佛躲躲闪闪不知说些什么,本来可能无话不说的两个人,此时也无话可说了起来。


病来如山倒,而这一次不论用了多少药都没见好,反而愈演愈烈了起来。不知昏天黑地的在床上躺了好些天,少有清醒的时候也是被宫女哄着骗着催着喝下一碗一碗浓浓的汤药或者一碗清粥。而过去的种种都仿佛走马灯一样从自己脑海中飞速掠过,湖国,南国,寺院,皇宫,母妃,雁儿,太子,侧妃,将军。


母妃葬身于寺院的那场大火里,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让自己好好活下去。

雁儿身着嫁衣头戴金银珠翠,却满面泪花地跪地苦苦恳求,她不嫁了,她宁愿过贫苦但平静的日子。

将军恭恭敬敬地递给自己一盒核桃糕,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是请公主填肚子用的。

侧妃在初见时趾高气扬地责备自己叫错了她的封号,一遍一遍强调,是太子妃,不是太子侧妃。


而自己做了些什么?

手足无措,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亲人葬身火海。

威逼利诱一步步将雁儿推上了绝路,甚至也想着用毒让雁儿毙命。

即使看穿了将军策反的阴谋,也只是袖手冷眼旁观。

在侧妃转身的当儿,却只是催促雁儿准备与那高高在上的太子完婚。

而那太子殿下,却将他的新妃子亲手杀死,又一步一步将那真正的公主锁在深宫之中,似乎在运筹帷幄等待着时机,待两国最胶着对难过最有利的时候,再除掉自己这颗眼中钉。


每一个人都换做了可怖的面容,每一个人在这盘棋里身不由己却又步步为营。往事若梦魇层层包裹住了自己,在自己眼前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慢慢将自己套住,奋力挣扎也无法逃离。我看到天罗地网外的另一番景象,南湖两国交战,黄沙漫天的边塞,血染万里江山,哀鸿遍野。我看到了一个人身着皇帝冕服重登大宝,转过身来那张沧桑的脸,却是曾经太子身边谋士的模样。


惊愕于自己看到的情景忙落荒而逃,也不知自己能否逃不逃的出去,只顾着没命一般奔逃。这世上仿佛已经没了容得下自己的地方,也没了任何值得自己相信的人,谁晓得身边的人背对着自己时又是何种嘴脸。而自己一番心情如何?挣扎?无措?狼狈而自责?眼眶鼻腔酸涩感蔓延,却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


“不要怕。”

“从今往后,我必然护你万全。”


愕然抬头却见是狄仁白站在自己面前,他眉头微蹙似有心疼,见自己愣怔模样不免轻笑出声。他朝着自己伸出手,眉眼间尽是让人安心的温柔。毫不犹豫便伸手紧紧握住,仿佛一瞬间,没有了方才的慌乱和无助,世间清明,唯他一人耳。


醒来之时已无大碍,只是睡了许久头依旧有些昏沉。目光流转到了床榻边狄仁白的脸上,那一点不清醒也瞬间清明。他似有疲态,眉眼间倦意无法掩饰,却仍是撑着精神仿佛在等着自己醒来。强撑着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却发觉自己同他的手牢牢握住,分不开了一样。


一瞬间有些愣怔,梦中与他十指紧扣的场景,却清晰留在脑海。

“抱歉,得罪了。”慌忙松开与他紧握的手,面颊烧得滚烫。

他也未有任何回应,只是垂眸不言。


窗外雨声淋漓,寒意渐渐入骨。偏头看着窗外被雨水打得寥落的枝叶,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这雨下了多长时间了?”

“从昨晚,就开始了。”


闻言却没有回答,瞥见他的鞋子和衣角,干净得不染纤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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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


最近宫内安静得可怕,倒不是真的没有什么动静,所有人仍旧各司其职。但不知为何总有种不安感萦绕在心头,仿佛有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面上的平静,其实掩盖不了私底下的暗流涌动。


又是很久都没有看见狄仁白现身,然这一次心慌的反而换做了自己。竟不知那一次十指紧扣对自己的影响竟然如此强烈,仿佛那一次触碰就像是打开了什么闸门一般,一腔心绪一发不可收,经常便发觉他牵动着自己的情绪,牵动着自己想着,他现在身在何方,所为何事。


然从未想过再次见面,会是此番场景。


严冬的清晨,自己还在半梦半醒之中,就忽然被人强行唤醒。迷迷糊糊中看见的是狄仁白的脸,写满了焦急和紧张。见自己睁开眼,他松了一口气似的,连忙将手中冬衣尽数塞给自己,焦急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仍旧能听出急切的催促之意。


“快把衣服换好,我在外面等你出来!”


说完,他便转身走出房门,留下自己一头雾水不知所措。连忙换好衣服起身走出房门,而听得脚步声的他连忙回头,转身便抓住自己手臂不由分说就带自己飞奔而出。不知发生了什么而云里雾里任人摆布,待他催促自己上马车的时候才恍惚记起几个月前那番场景,于是赶忙停了下来,焦急朝人问道。


“等会儿,大清早的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不是想出去吗?我带你走。”


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的话,惊愕而疑惑地看着面前人。然面前人的真诚模样却好似没有在说谎,心里仍存忐忑不知是否该相信他所言。直到马车疾驰出了皇宫,仍旧仿佛云里雾里一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如此轻易地,逃出了那个困了自己将近九个月的牢笼。


重获自由给自己的并不是意想中的愉悦与轻松,反而因了远离而更加沉重起来。心绪复杂将目光转到身边狄仁白,数次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去问询,看他眉头紧锁深知此时此刻对于彼此都不是安全的,似乎更为残酷的事情仍留在后面。小心翼翼坐过去,开口试探问道。


“出什么事了?”

“南湖两国,怕是要真的交战了。”


得到此番回答心下一沉,连着面色上带着的小心也逐渐沉下变成冷漠。南湖两国交战其实是意料之中之事,从婚变到现在还能维持九个月的表面和平已是实属不易、而现如今既然角声已吹响,那便说明两国已经是谈无可谈辩无可辩,而自己这个湖国公主不论留在哪里,对于双方都是一个隐患,怕是不论哪边,都想着除之而后快。


而自己九个月来居然渐渐忘记,自己是湖国公主,狄仁白实乃南国密探。


“你骗我。”开口语气冰冷,嘴角牵扯一个弧度,却不知是在嘲笑何人。

他不言不语,低头似不敢面对。而自己也对于他这番可怜模样嗤之以鼻,一字一句质问似的将自己早已明白只是装糊涂的真相残忍揭开。


“你骗我。你应该让我在天牢里面丢了性命,而不是把我带出来让我苟延残喘九个月。”

“南国以我这个公主为名要挟湖国退让,湖国也在利用我这个公主牵制南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会让南国在全天下落得一个苛待他国公主的不义名声。你们南国千方百计费尽心思软禁我,而你,是派来稳住我情绪的最佳人选。可怜我处处留意,却还是让你给囚了进去。”


说来不由怒极反笑,笑声在自己听来却也不知是苦涩还是自嘲。可笑自己向来处处小心淡漠,却到底还是轻易相信被他给死死困在那四方囚笼。到底还是自己掉以轻心,可是掉以轻心的缘由为何?细细想来却忽然默不作声,似乎羞于去提及,仿佛是耻辱一般。长久的沉寂最终还是自己打破,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自嘲一般的语气让自己听了都觉不可思议。


“所以现在,两国决裂,南国为了少个祸害,让你过来秘密解决我了是吗?”

“没事,随你处置,死在你手里,似乎还好一些。”


心下一横早已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似乎能让人接受的只是死在他手下而不是乱军或者刽子手的刀剑下而已。换了他的话,至少自己还能落得个好死,身后事可能也会周全些许。然而意想的死亡却没有接踵而至,换来的反而是他焦急的辩解,语气中除了急切和担忧,似乎还有些不被信任的委屈。


“如果我要杀你,我何必当初拼死护你?”

“南国已打算将你交还湖国,今日便要将你送往南湖边界。但是湖国早已决心开战,你若去了边界绝不可能生还!”


讲到这里,事情仿佛已经明晰。他见自己未作任何反应,只得深深叹息一声,语气柔和下来很多,像是将自己心底的话终于说了出来一般。不知为何,简简单单一句,竟然有了如誓言一般,坚毅而执着的模样。


“所以,我要将你带出去,趁他们还没把你带走。”


一番解释换来的却是自己更深的嘲讽。谁晓得他此番是真心实意还是只是为了稳住自己的缓兵之计?想来可能那次拼死相救也是早已安排好的戏码,不由得不寒而栗。眼前的这个人对自己来说已经半点可信也无,而在气头上的自己,也有意忽视了往日真诚而琐碎的小细节,只顾嘲笑冷声询问,仿佛往日皆化作了乌有。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


良久的沉默让答案不言而喻,心底冷冷一笑再也不想说些什么。不久远远的喊杀声和马蹄声却让自己和他的神情都立刻紧绷。他掀起车帘往后看了一眼,便立刻厉声催促车夫加快速度。然未出片刻车外便传来吃痛呼声,鲜血喷溅于车帘,什么东西轰然倒在地上。心知必然是有追兵追过来,连忙想要打起车帘查看情况,却立刻被狄仁白拉回好生安放在车内。


他嘱咐自己不要动,下一刻便拔剑出鞘冲出了马车。车外喊杀声和刀剑相碰的声音不绝于耳。自己待在车内早已大气不敢出,也不敢查看情况,只能全神贯注地留神车外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刀剑刺入血肉身躯伴随狄仁白的呼声传入耳朵,连忙掀起车帘却见他早已伤痕累累,南国士兵挥剑直直穿透他胸腔。而在那把剑刺入他心脏的前一刻,他掷出的飞梭稳稳刺入马的后身。


“狄仁白!!!”疯了一样奔出去的马车带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呼喊。


记忆中关于他的最后印象,是他倒下的背影,就像是撑了许久傲然矗立的大厦轰然倒塌一般,在心底最深处,远远地,轰然倒下。仿佛那一刻他的身影与月夜中他撑着负伤的身体仍旧站立的重叠,清冷的光辉染上一层霜华,沾染了一身尘埃萧瑟凄凉。才知道他撑着站立究竟是耗费了多少勇气和力量,而在生命终结的一刻,那些支撑着他的力量,再也不存在了。


马蹄踏碎了一路的尘埃,飞驰远去。渐渐,关于南国,关于他的一切,都被甩在了身后很远的地方。然而自己还是倔强地看着南国的方向不肯回头,仿佛方才那些都是假象,只要这么看下去,就能看到他策马扬鞭追上自己,脸上是虽历经尘埃却仍旧笑得轻松爽朗的样子,甚至还会插科打诨似的对自己说久等了那些人太难缠。但这次心里却明白,这回是任凭自己怎么呼唤怎么挽回,都回不来了。


只恨他是南国密探,我是湖国公主。

只恨生于乱世,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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