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五姑娘

【唐明黄】一介书生

前面说过,因为更喜欢茶馆老板和书生的设定,所以先写这一篇。然后现在这篇拖太久了以至于已经不是第一篇了【趴】。

 @冥琴青凌 青凌太太的点梗,希望大家能喜欢,更希望青凌太太能喜欢。

茶馆老板唐禹哲x赶考小书生黄宥明,可能会ooc,随时都可能崩坏,请自备避雷针。如果崩坏的话反正隔着手机你也打不着我略略略。

请看清标签,我只是一个小写手小脆皮,如果你不愿意看或者不吃的话或者觉得我文笔渣配不上的话,请你左上角or右上角退出,咱们谁也不打扰谁OK?拒绝ky,我在这个标签下就是cp狗,怎么着?

最后,圈地自萌,不上升真人,谢谢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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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本无意穿堂风,偏偏孤倨引山洪。

京郊,思源茶馆久负盛名。

它不像是在闹市里面的茶楼。行人来来往往神色匆匆,茶楼上下闹哄哄。茶盏交叠比酒盏还要忙碌,小二提着茶壶在各个桌前周旋,一壶滚水浸一小块敲开的茶砖,倒出来一杯色泽清浅的茶水和几点茶叶沫子,味道寡淡解渴却足够。茶楼总是配着说书先生,一把折扇一个醒木,一张桌子一把圈椅,一张嘴说尽世俗故事和志怪奇闻,一把折扇轻轻摇之间,时光就好像那么轻轻过去了。茶楼总是最嘈杂也是人情世故最浓郁的地方,人们的谈资总是那几件事,谁家的妇人掐了谁家的架,谁家的女儿恋上谁家的郎,谁家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谁家的书画琴棋诗酒花。茶水浸透了烟火气,就着人人的烦恼和忧虑、世俗的悲伤和欣喜,伴着苦和笑一口气咽下。这是尘世的缩影,是烟火气的现实,是每个人心中最俗气也是最能解脱俗气的地方。

它也不像是那些偏僻的茶馆。它们向来开在山清水秀干净地,专挑那行人极少之处。背靠青山面朝绿水,屋内院里总要摆着几丛花木,等客人来了就指着说这是茉莉这是兰草。它像是为旅途劳累之人解除疲乏之所,却又总是矜持地将那价格抬得望尘莫及。它像是为品茶叙事赏花尽显高雅之事而设,可是又偏偏选择敛去行踪故意藏之不及。它总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娘子,想要靠近却又欲拒还迎,拒人于千里却总是想着要人来拜访。或许真的只是那些有着闲情逸致的人才肯去的去处。毕竟那里的茶叶都是些名贵的新茶,配上精致的茶点,赏着青山绿水鸟语花香,也算是一件乐事。

而思源茶馆,偏偏像是两方折中的一个。它没有青山绿水也没有熙熙攘攘,没有红叶黄花也没有无尽闲话。虽说离京城城门也就二三里地,但也算得上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密密匝匝的竹林之中,一个小院一个小竹屋就是整个茶馆了。

没人知道茶馆老板唐禹哲究竟是什么来头,也没人知道他究竟为何来到京郊。据传他本是某学士得意门生,只是不愿陷入官场泥泞从而辞官归隐。有人还说他是某高人座下弟子,早已看破红尘往事,这个茶馆不过聊以打发时日而已。说其家境落魄来此谋生的有,说其不愿接受父母所命婚事离家的也有,各种悬乎其悬的故事,全部用来安插在了唐禹哲的身上。

但其本人并没有认可过任何一种,也没有否认过任何一种,听了也不过当做听了个笑话一笑而过。渐渐地,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关于他身世的执念,那些故事也就渐渐淡忘在了街头巷尾的记忆里,即使被提起,也仿佛像是隔了一层雾一样,看不清记不清了。

而他本人二十有四,且生得芝兰玉树一般,见之忘俗。不少姑娘仍旧对他一见倾心,但他对于任何人的暗示和表白,都是淡漠而恭谨地拒绝,也不知道伤了多少女孩子花轿里面的一颗玲珑心。

但是他仍旧是那番模样,生了一张魅惑众生的脸,长了一颗淡漠恭谨的心。

黄宥明不知道赶了多久的路,辗转了多少的弯,磨破了多少双鞋子,才到了京郊。

不是每一个少年英才都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也不是每一个少年英才都能被人发掘然后赞一句璞玉不拙。不是每一块璞玉最终都能被雕刻成美玉,也不是每一颗砂砾都能成为珍珠。

当然,同样伤仲永的故事也不会发生在每一个少年天才身上。比如黄宥明。

比起骆宾王少年咏鹅青年赋文痛骂武后,比起王勃挥笔便是“星分翼轸,地接鸿庐。”、“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信口一个空字便可绘了槛外长江,黄宥明确实是差了些少年得志的风流潇洒。但是相较贾岛之推敲,李贺之呕心,也能足够了。

十年苦读换来一朝金榜题名,乃是每个书生的毕生夙愿。有些人为其寒门一生仍是寒门,最后除了几卷书什么也没剩下,当然,也有人一朝金榜题名天下知,换来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春风得意却将那苦难全忘在脑后。享尽富贵荣华带来的快意,却忘了家乡黄发垂髫或迟暮红颜。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黄宥明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中,只知道自己十几年那的确是寒窗。一路从乡试到会试,已经是让贫寒的家门倾其所有。他知道此生估计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若是考不中,回家要么当个秀才教书,或者黄牛田地相伴一生也就足够了。

长久的赶路让他疲惫不堪。他将背后的书箱卸下,席地坐在路旁。他算了算自己身上还剩下多少盘缠,望着遥不可及的京城城墙,皱着眉头又看了看自己脚下即将磨破的最后一双鞋,心中的天地遍布愁云。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场雨把黄宥明随便找个阴凉的地儿风餐露宿一晚的想法浇了个透心凉。看这雨势,估计得下好一阵子,若是风餐露宿,估计这一年他就不必去参加会试去了。

可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儿,想要找个便宜干净又安全的客栈歇下可谓是难上加难。再加上这个天气,估计客栈早已挤满了进京赶考的书生们。

哪里还有他歇脚的地儿?

他茫然无措地在一片竹林里面四处兜兜转转,小心地护着身后的书箱里面的书本,即使他也已经感觉到好些都被打湿了。他有些懊恼地踩着早已被雨水浸透了的鞋,抹了一把顺着头发淌在脸上的雨水,继续茫然无措地兜兜转转着。

也许是他运气好,也许是老天看他可怜于是显灵了。黄宥明走了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就看见了面前有个小院子,院子前有个竹子做的门,看着好像还没落锁。

他忙忙地赶了几步过去,在篱笆外面朝里面张望了片刻。那屋子门窗紧闭,屋檐倒是挺宽。院子里不论是时令果蔬还是红花绿草都是一应俱全,一张石桌几个石凳,一口古井一个石磨,该有的都一应俱全,像是一个农家的样子。

那屋檐应该够他躲雨了吧?他敲了敲门,自觉后退两步,等着人家来应。贸然擅闯不合礼数,因此他也只能期盼着,这里面住着的人是个佛口慈心的人,至少能收留他躲一会儿雨就好。

他焦急地期盼着的同时,也听见了里面有什么声响,仿佛有人带着什么东西出来,脚下踩着水和泥,脚步声啪嗒啪嗒越走越近。他殷殷期盼着那人赶紧过来,一颗心仍旧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门开了,那人披着蓑戴着笠,踩着一双高高的木屐。那人身材本就颀长,这下更是比黄宥明高出半个头来。那人从斗笠下抬起头来,一双眼顾盼间惊艳了所有风华。

“公子,小生来京赶考,不幸遇到大雨,遍寻无去处,能否借您院子一避?”不得不承认,黄宥明在见到那张脸的时候,才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玉树临风,什么才叫做真正的绝代风华,也同样理解了,为什么有掷果盈车这一说。

“当然可以,公子快进。”唐禹哲打开门,却见是一个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小公子,抱着书箱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他全身都已经湿透,雨水顺着头发衣服一直流到脚后跟,一双眼睛茫然而无助,仿佛笼着一层水汽一般,氤氲着一股柔弱和迷茫。他愣头愣脑的,有些胆怯也有些不知所措,但是看样子,也仿佛是走投无路了,因而才下定决心来此碰碰运气。

那眼神一下子就把唐禹哲的防备彻底给击溃了。实在是太可怜见的了。

唐禹哲连忙让开一条路,让他进来院子。在他身后,唐禹哲把院门锁上,然后带着他到了屋檐下面。他脱下身上的蓑衣,解开头上的斗笠,脱下木屐,将木屐摆在门口,斗笠蓑衣则挂在门外。

他打开门准备进屋,却见黄宥明仍旧待在外面,他抱着双臂哆哆嗦嗦地站在屋檐下,水渗透了书箱下的一小方地板。

“公子进来躲雨吧,外面凉,这样过一晚怕是要着凉了。”唐禹哲忙冲着黄宥明招招手,话语里面满是担忧。

“不……不了,小生怎敢叨扰公子?”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便将黄宥明的话全部缩回了心底。初春本就还未回温,一场雨后更是寒凉,全身湿透时偏又挨了风,怎还能是一个凉字能形容?

“无妨,快进来吧,这吹了风,估计更是难受了。”唐禹哲见他脖子几乎都快缩进肩膀里面,忍俊不禁道。黄宥明也仿佛受不住这风雨了一般,唔唔应了两声,跟着他走进了房间里。

“公子先在这儿候着,我去给公子找两件换洗的衣服来,一会儿烧好了水,公子洗个澡再睡下,免得受了风寒。”屋内窗明几净,前厅不过是几张桌子几个长凳,楣上挂一牌匾,上书“思源茶馆”四字。

竟然是个茶馆?思源?饮水思源的思源?还是为有源头活水来的思源?黄宥明有些讶异,这看着像是世外桃源的地界儿,怎么会像是有了烟火气的茶馆?他找了一条长凳规规矩矩坐下,等着唐禹哲出来。

不一会儿,唐禹哲便塞给他一个布包,让他进一旁的房间去将身上衣服换下。黄宥明默默点了点头,揣着布包进了旁边的房间。

里面的陈设也是很简单,进门便见了一扇门那么大的书柜,书柜上面密密匝匝摆满了各种书本。临窗置一个书案,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窗户对着一扇屏风,屏风半开,露了一般的床头,铺着淡蓝床单挂着月白床帏,也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样子。

果真是简而不陋。他赶忙拆开布包,里面是一套干干净净的衣服和一双结实的千层底布鞋。白色的棉布上襦,黑色麻布裤子,藏蓝色半臂的衣襟处还有着流云的绣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最后一双鞋也被磨破了头。

一股暖流默默在心间流淌。他连忙换上了衣服,换下了磨破的鞋。虽然衣服稍微大了半搾,但是裤脚袖口浅浅卷起一道也还合适,鞋子倒是刚刚好。

收拾利索后,黄宥明抱着自己原先的脏衣服走出房门,却见唐禹哲打开了他的书箱,正在将书本一本一本拿出来摊开。

唐禹哲对待他的书本仿佛对待一个受伤了的孩子一样,一举一动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损坏了去。黄宥明后来想起的时候,都觉得他那时候皱着眉头,眼眸清亮的样子很是动人。

“抱歉,我看你的书箱都已经湿透了,便想着帮你晾一下,省得书泡久了便看不得了。”唐禹哲见他出来,抱歉似的冲他笑了笑,接着开始给他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些被雨水浸泡透了的书。

“真是麻烦您了。”黄宥明见状,赶忙上去帮他一把。两人将所有书摊开放到炉火旁,却也不敢放得太近,就由炉火慢慢地烘干。

“等水烧好了,你就先去洗个澡吧,”两人忙完后,就近坐在炉火旁,一边烤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敢问公子是哪里人?”

“庐州。”黄宥明把手靠近炉火,一边取暖一边哈哧喘气地说着。

“那可真是远了,这一路辗转了很久吧?”唐禹哲不禁皱眉问道,看他这模样,也不像是能雇得起车过来的人。那这一路风餐露宿,肯定是辛苦至极。

“去年过完中秋就过来了,路上折腾了很久,经常有走错道儿的时候,”黄宥明叹息一声,但是想到现在的处境,却不由得笑逐颜开,清秀的脸上满是满足的微笑,“不过,也总算是没有白费苦心,也算是赶上了。”

唐禹哲像是被那明净的笑容给感染了,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这时候,黄宥明的肚子不应景地咕咕叫了起来,在静悄悄的茶馆里面,显得各位响亮而刺耳。唐禹哲“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黄宥明则捂着肚子一脸懊恼。

没出息的家伙,一舒服就开始摆谱儿。

“公子定是饿了吧,”唐禹哲站起身来,松松挽起袖子,拿起一个小竹筐走去厨房,“那公子稍等片刻,我去给公子做点东西吃。”

“不必麻烦了,”黄宥明想了想自己所剩无几的盘缠,不由得愁眉苦脸。这里是茶馆,他连回去的路费都快用完了,怎么还有钱在这里吃吃喝喝?再说,这里的茶,恐怕很贵吧?“小生家境贫寒,此次出来,也没剩多少盘缠了。”

唐禹哲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在意似的笑了笑:“无妨,就当在下请公子的,公子不必担心。”

但就是这句话,让黄宥明更是坚决地摇了摇头,一脸正派和坚定似的对唐禹哲道:“这怎么行?小生虽贫寒,但也万不能受嗟来之食。”

文人就算穷什么,也不能穷了文人道义和气节。接受白来的馈赠,是黄宥明所接受的教育和自身的修养都不允许做的一件事情。

唐禹哲似乎被他的言行给惊到了些。他愣了愣,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微微笑了笑,笑容却显得比方才还要亲切和温和三分:“那既然这样的话,便先算在账上,等你考中状元,再来找我结茶饭钱和房钱,如何?”

“这样的话,可以。”黄宥明愣怔着点了点头。那若春风拂面 一样的笑容轻轻地扫过黄宥明心尖最柔软的地方,他只觉得心头暖洋洋的,由不得他有任何拒绝的想法。

不多一会儿,一碟桃花酥,一盘小炒并一大碗小米淮山粥就放在了黄宥明的面前。桃花酥模样精致,入口酥松清甜。小炒不过时令蔬菜切丝拿了油清炒,脆生生的可口又清口解腻。熬得稠密绵软的小米粥夹杂炖烂了的淮山,入口即伴随着小米的清香化开,绵软喜人。

早已饥肠辘辘的黄宥明,见了这些立马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干净净。他揉了揉饱足的肚子,心情也是满足的。这些吃食对他来说,真是给珍馐佳肴也不换的。

看着他吃完了自己所做的所有东西,唐禹哲的嘴角也漾开了一丝温和的微笑。

“公子若是吃饱了,便去歇息吧。公子在京期间便在在下这里住下,”看着黄宥明有些错愕的神情,唐禹哲笑了笑,改口道,“当然,等你考中了,再来算这些钱。”

自此,黄宥明便在思源茶馆里住下。似乎是白吃白住实在是不好意思,黄宥明便主动要求帮唐禹哲打打杂做一些零碎活儿。唐禹哲一开始不过是笑了笑婉转拒绝,后来看他态度坚决,也便随他去了。

多个帮手似乎也不错。

出乎唐禹哲的预料,他本以为这种读尽缥缃的书生,都该是不沾阳春水不染烟火气的。但黄宥明不是那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干活麻利勤快,什么都不在话下。听他说,为了接应家里,他一边读书,一边农活也没少干过。等农忙时,常常一整天待在田野里面,夙兴夜寐,整天只觉得一身疲惫仿佛已经散了架一样,回到家便倒头就睡,那里还有力气坐起去读书?

能进京赶考,对黄宥明来说已是大不易了。

很快,黄宥明就仿佛融入了整个院子,每天烧水烹茶清扫浇花,真的俨然像是一个隐居在此的闲人雅士。傍晚,他爱掇一把竹凳,临窗坐着,揣一本书细细读着。

他带来的书经过一场雨浇透后,即使已经得到及时处理,但是上面的多数字迹已经模糊不可见。唐禹哲曾提出给他换本新书,却被他给拒绝了。

只见他蘸墨提笔,在原先字迹模糊的地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缺失的字句。唐禹哲凑上去看了几眼,渐渐地便被吸引了。

“你都记得这些字句吗?”他看着黄宥明一笔一笔小心翼翼地在书上补着,看着他眉头微蹙丝毫不敢怠慢的样子,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记得,都记得,已经看过很多遍了,全部烂熟于心。”黄宥明微微挑了一下嘴角,将笔尖在砚台里面蘸了蘸,笔尖吸满了墨汁,在纸上随着他的提笔运笔,一点一顿,残缺的文章重新完整。

不得不说,黄宥明的字写得极为好看,端正的小楷一笔一划极为清秀。就如他黄宥明本人,乍一看也许没有那么扎眼,但是越看越觉得其眉眼温和,俊朗清秀,越看越是觉得更耐看,一点一点沉沦下去,渐渐便挪不开眼。

“写累了就出来休息一会儿吧,刚拿出来了些龙井。”唐禹哲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沉沦,便及时地抽身出来。尽管表面维持着平静,然而内里的慌乱和不安,只有自己感受得清楚。

“好嘞。”然而专心于填补书页的黄宥明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他点了点头,双眼和右手仍旧执着于书页,鼻尖却早已嗅到了龙井在滚水内翻腾的清香。

唐禹哲坐到桌前,提来在炉火上煎滚了的水,在茶海里冲了几遍稍稍冷却下来才放在一旁备用。桌上茶叶茶具一应俱全,旋开茶叶罐子,茶匙舀出些茶叶倒在茶盅之中,方才备用的水先冲一遍茶叶,滤掉洗茶的水和残沫,再添水任茶叶舒展开来在水中翻腾,茶汤倒入茶海,再由茶海分入闻香杯,再入品茗杯,这才是喝的茶。

“你这儿总是能寻到好茶叶。”似乎是被茶香吸引,黄宥明丢下手中的笔,小跑到了唐禹哲的面前,大大咧咧坐下。看唐禹哲一副矜持而端正的样子,又不免赶紧敛了大大咧咧的模样,端端坐好,唐禹哲忍俊不禁,双手捧起一盏茶放在他面前。

“不是最好的,去年的雨前龙井。”唐禹哲微微笑了笑,执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已经够好了。”黄宥明之前喝过最好的茶,仿佛就是在市井茶楼里面喝的一杯最便宜的毛尖,其余喝得最多的,不过是乡村里随处可见的大麦茶。麦子放在锅里干炒一炒,炒干了水分炒得焦黄的时候出锅存放,喝的时候舀一勺兑上热水便可。记忆中这种茶水总是带着麦子的焦香,一口下去热乎乎的,解渴的同时仿佛全身心都放松了下来,忘了疲惫是什么,心里只剩下了暖意和麦香。

对于龙井这种茶,他从来只是在卖茶叶的店铺里面看见过。一个小罐子外面贴了一张红纸写了龙井两个字,就是他对于这种茶的全部印象了。

当可望而不可即切切实实地从柜子上面下来,然后切切实实地进入了他面前的茶盏里的时候,黄宥明从满怀期待,到一瞬间的惊艳和持久的回味如甘。不得不说,这种茶叶和乡村的毛尖和大麦茶自然是不一样的,前者是不沾染烟火的清雅和享受,后者是贴近人情的朴实和实用。

二者皆有特色。

“庐州是个好地方,”两人临窗品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唐禹哲依稀记得,黄宥明曾说他从庐州来,“我去过那儿,的确是不错。”

“真的?”像是被认可一般欣喜不已,黄宥明连忙开始缠着他问他曾经的所闻所见。唐禹哲的确是个博学多才的人,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他只是在轻轻缓缓地说着,可就是这轻轻缓缓,仿佛把一生的起伏和跌宕,都化成了平坦的康庄大道走过去了。

“你到底是哪里的人?”黄宥明有时候也会这么问他,也会这么问自己。他听过很多传闻,也听过很多关于他的真真假假的故事。他总是对自己的由来讳莫如深,虽然知道这么询问总是失礼,但是他有时候仍旧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窥探他内心。

“就是这里的人。”唐禹哲只是轻轻一笑,指了指堂前那块“思源茶馆”的匾额。

还是这般讳莫如深的样子。

黄宥明摇了摇头,咂咂嘴,既然他不愿提,那他也便不再问。

“想吃点什么吗?昨天的绿豆糕还有剩。还是你想吃点别的茶点?”两人沉默了会儿,似乎是想要打破沉默一样,唐禹哲蓦然问道。

“绿豆糕就好。”黄宥明看着他起身走入后厨,却舍不得移开目光似的,想要看到他更多,想要靠他更近一样。直到唐禹哲端着一碟绿豆糕走出后厨,将那碟子放在两人中间。

两人临窗,两把椅子两盏茶,一壶龙井一碟糕,就这样品茶或者只是闲聊,仿佛你一言我一语之间,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一个春秋过去,都不辜负了。

黄宥明曾经真的觉得,他们这般恬淡安然,仿佛能过一辈子一样。

直到那天,他才知道,原来像是世外桃源一样的思源茶馆,也是免不了人间的烟火纠纷的。这里的客人每天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大多也是熟识的老客,像是旧友一般将闲话叙事烹茶,唐禹哲跟他们聊聊天也倒是惬意。

只是他真的没有想到,唐禹哲可能背负的东西,出乎了他想象的多。

黄宥明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那天唐禹哲会忽然特意将他叫起,给他一些银两让他进城去买些酒曲回来,还是如同催促一样地把他推出了门。

他握着那一块银子有些云里雾里,茶馆里面,还会有酒吗?

而且他当真放心让一个从来都没有进过京城的刚认识不久的人去城里买东西吗?

顾不得想那么多,黄宥明将银两揣在怀里,思摸着唐禹哲给他指的路,往京城的方向去了。然而等他买了酒曲回来的时候,却见院子里聚了一群人。

那些人黑衣皂靴仿佛有着什么了不得的来头,而唐禹哲站在他们面前,似乎在和他们对峙,似乎在谈判什么。

黄宥明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唐禹哲。他在自己面前,向来是温和而宽容的样子,然而他现在眉头紧锁,目光凌厉,仿佛如临大敌。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严肃甚至有些愤怒的唐禹哲。

“我意已决,还请你们回去告诉尚书大人。”他唐禹哲轻挑嘴角笑了下,话语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冷漠和决绝。仿佛什么事,他早已在心中有了答案一般,而且是说了很多遍的答案,重复到他已懒于去再次说明。

“那恐怕是对不起了,侍郎大人……”

“我说过我早已不是他手下爪牙!”唐禹哲咬咬牙,一声断喝让黄宥明整个人都抖了三抖。他兴许是第一次见到唐禹哲发火吧?他也没想到,那么温和的一个人,雷霆震怒起来,竟然是比那佛堂里狰狞着面目的罗汉还要吓人。

即使他根本没有罗汉的狰狞面目,发怒起来仍旧是带着文人一般的风度和儒雅。

“那对不起了,公子,”那伙人之中为首的仿佛也换了一张面目,抽出剑来,剑锋明晃晃地对着唐禹哲还有他身后的思源茶馆,“尚书大人有令,今日若是您不跟我们走,便砸了这茶馆。”

黄宥明清楚地看到,唐禹哲的眼底是惊讶和惶恐,更多的是滔天的怒意。思源茶馆对于唐禹哲有多重要,黄宥明心里清楚得很。

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唐禹哲为什么今天一定要他出门了。

“住手!”管不了那么多了,黄宥明一把扔掉包着酒曲和店家找的碎银子,抄起栓门用的那跟木棍冲着那伙人就扫了过去。他知道这些人带着家伙肯定身手非凡,肯定不是他这种连架都没打过的人能敌得过的。

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那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帮唐禹哲保下思源茶馆。最起码,保唐禹哲无恙。

黄宥明不管不顾拼了命似的冲过去,来势汹汹且仿佛发狂似的一阵乱打倒还真的起了点作用。那群人被黄宥明打散,短时间内无法招架。

然而那群人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很快也便反应过来。一人灵巧地闪身便挥剑将那木棍削断一半。那宝剑无比锋利削铁如泥,还奈何不了一根木棍?

失去了武器的黄宥明赤手空拳自然无法招架,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紧接着就被一脚踢到了唐禹哲的脚下。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腹部经过重击仿佛要把里面所有的东西吐出来一样,就连动弹都动弹不了了。

一道寒光冲着自己劈了下来,黄宥明知道,估计那把宝剑过不了多久就会砸在自己的头上。他索性不再闪躲,如果今天他注定因为方才的莽撞命绝于此,那他也认了。

只是他没想到,他立刻被身边人扶起。他只觉得天地一阵翻腾,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唐禹哲护在臂弯之中。唐禹哲左手揽着他的肩膀,侧过身去伸出右臂挡在他的面前。黄宥明愣怔地看着眼前一幕,看着那剑硬生生地停在半空,几乎就要碰到唐禹哲的右臂。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被紧紧掐着,而唐禹哲的右手握着拳,指节都泛白。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但请你明白,”唐禹哲放开黄宥明,一把把他拉到自己身后,而自己则站在黄宥明的面前,坚定地像是一尊塑像矗立在那里。他直视着那人,甚至眼前便是即将劈下来的剑刃,他也未曾有半分闪躲,甚至连眨一下眼都没有,“若是你想动这个人,先把我的命拿去。”

听到这句话,黄宥明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看见唐禹哲面前的人分明也是震惊的模样,而唐禹哲,仍旧临危不乱地站在那里,没有一分闪躲和恐惧。

是什么才能促使唐禹哲不惜性命地保护一个认识了还没有一个月的人?黄宥明想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心里仿佛有些早就存在的莫名其妙的情愫在渐生发酵,在他心里渐渐蔓延成了一整个人的模样。

分明是唐禹哲的模样。

“您果真狠到以命相逼的地步?”那人似不相信一般,摇摇头惊愕问道。

“若是我不回去的代价是失去茶馆,也相当于被以命相逼,”唐禹哲无谓似的笑了笑,语气却是冰冷,“而且是拿我的命逼着我,请问尚书大人和我到底哪一个更为心狠?”

那伙人最后还是走了,似乎是被唐禹哲的决绝和严厉逼走的。

黄宥明记得,那天唐禹哲在那些人走之后,仍旧在原地站了很久,像是一尊塑像,依旧挺直,头没有低下,却少了些方才的傲气。他仍存傲骨,却像是被迫隐藏起来一样。

黄宥明不敢出声,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或许,方才的抵抗用完了他所有的坚强和勇气,用了他全身的傲骨和坚持。只是,在这些人走了之后,这些就忽然像是失去了支撑一样,“哐啷啷”地垮了一地。

或许,在这里像是个闲散人一样开这个茶馆,是唐禹哲最后的支持了吧。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伸出手仿佛想触碰唐禹哲的肩膀,却立刻又缩回了手。这番小心翼翼而不敢靠近,生怕自己的一举一动会伤了他现在万分脆弱的身影。

“宥明,你怎么样?他们打你是不是很痛?”然而他还没有开口,唐禹哲却先转过身来,神情语气仍旧是往日的柔和。他看着黄宥明半边脸已经乌青,不免担忧地蹙起眉头,“你看你,他们不会伤我的,弄成这样又是何苦?”

“那难道要我看着你有难而袖手旁观吗?”黄宥明做不到。

“你呀。”唐禹哲悠悠叹了一声,轻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却是万分小心和心疼。

“天哪!我差一点忘了!”黄宥明也乐呵呵地笑了。然而蓦然他脸色一变,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惊呼道。唐禹哲看他急切样子,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黄宥明一路小跑出了庭院,唐禹哲望着他的背影焦急等着,不一会儿他就举着一个纸包跑了进来。

“还好没有丢!也还好没坏了,来,这是找的钱还有你要的酒曲。”黄宥明掸了掸纸包上面的灰尘,将那一包酒曲递给唐禹哲,脸上是傻呵呵的笑。

仿佛一下子被撼动了什么一样,唐禹哲看着他的笑容,不自觉地也跟着笑了,然而心里却是酸酸的,不知道该是什么感觉。

“一个茶馆,你要酒曲做什么呢?”黄宥明歪着脑袋疑惑问道,见唐禹哲一副犹豫的样子,他瞬时明白了什么,于是了然似的摆了摆手,接着说道,“啊呀,没什么关系,今天这些算什么?哪怕是再来个十个八个的,我也能给他打出去!”

说着,黄宥明比手画脚地说着他会如何如何去击倒那些人,活像是将武侠话本里面的一招一式都使了出来。唐禹哲看着他,明明已经挂了彩,却仍旧是一副天地不惧的模样,仿佛只要是唐禹哲的事,对他来说就不是什么难事了。他神采奕奕,眉眼清亮亮的,还在说着方才自己的那些丰功伟绩,仿佛方才那一拳和一脚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一样。

他仍旧是平常那般开朗的黄宥明。

唐禹哲不禁伸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眉眼温和带笑,眼底却写着名为他的心疼:“今天,给你做点好吃的。”

“真的?什么好吃的?”黄宥明的眼睛在听见好吃的的时候,总是格外的有光彩。唐禹哲忍俊不禁,一把按了一下他的头,嗔怪似的说道。

“先给你上药再说吧!”

唐禹哲领着黄宥明进了屋内,开了许久没用的药箱。唐禹哲小心翼翼地把那治跌打的涂在黄宥明乌青了的地方,一举一动都轻柔无比,生怕是弄疼了他。

方才被唐禹哲揽在怀里,黄宥明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然而就在此时,唐禹哲那温润好看的眉眼近在咫尺的时候,心里面却忽然有着什么在微微躁动。那眉眼真的是太好看了,深邃的双眸里面是温柔和怜惜,还有一份小心翼翼,那双眉眼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让黄宥明不自觉地沉了进去,身心都滚烫了起来。

“宥明?”似乎是察觉到了黄宥明的异样,唐禹哲眉眼微蹙,方才那份温润被搅乱了一些,这才让黄宥明如梦方醒,“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没有……”黄宥明摇了摇头,心虚似的说道,不由自主低下了头。然而在他低下头的时候,却猛地被一股力道给抬了起来。黄宥明一惊,却见是唐禹哲左手托着他的下颌,右手仍旧小心而轻柔地给他把药膏抹上。

“乖啊,还没上完药呢。”似乎是瞥见了黄宥明眼底的慌乱,唐禹哲轻轻笑了下,语气里面是能让人骨头都酥软了的温柔。

黄宥明只好乖乖就范,就连一句答应都说不出口了。而唐禹哲则轻轻笑了笑,用微笑演示了内心里的狂澜。

上完药,唐禹哲将药箱收起,黄宥明却还愣在那儿,仿佛回忆方才的那一炷香的时间,仍旧是意犹未尽。

“宥明。”唐禹哲忽然唤道。

“哎,怎么了?”黄宥明如梦方醒似的,连忙站起身问道。

“走跟我去厨房,”唐禹哲看着他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走啦,跟我去做饭。”

“好嘞!”一听是去做饭,黄宥明欣喜地点点头应下,连忙小跑着出了房间。

唐禹哲在厨房里面转了一圈,似乎是沉吟了片刻,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似的。他拿起一个海碗,舀了多半碗糯米,洗净后用清水泡着放在一边。

“宥明,你看一下茶馆可以吗?”唐禹哲说着,披上了门口悬挂着的大氅,换上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着,“我去附近的集市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黄宥明愣愣点了点头,看着他急匆匆地出了门。果然,没有一会儿,唐禹哲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两根满是肉的新鲜排骨。

“今天晚上咱们吃肉。”迎着黄宥明欣喜的目光,唐禹哲笑了笑说道。一见那排骨,黄宥明就仿佛饿狼碰到肉了一样,两眼冒着贪婪的光。

“好好好!”黄宥明连忙乐颠颠地跟着唐禹哲进了厨房。

唐禹哲将那排骨拆开,洗净血水,便提放在了案板上面。黄宥明眼见他拿着一柄如同斧子那么大的菜刀,干脆利落地几下便把那两根排骨都剁成了一寸长的小段。那可怜的排骨被剁成小段后再次洗净了里面的血水,又被撒上了些盐、酱油、胡椒粉之类。

唐禹哲取了半块腐乳,又舀了一勺酒酿汁,再切了些姜末,尽数倒进排骨之中。他伸了一双筷子搅拌均匀,让排骨充分吸收这些调味料的味道。

“还要腌一会儿,”唐禹哲洗了手,甩甩手上粘连的水珠,“既然现在酒曲也有了,或许,你想要和我一起准备今年的桃花酒吗?”

黄宥明怔了怔,他本以为茶馆和酒馆分得清楚,互不相扰,结果看来,似乎并不是他像的那般。他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却被塞入一个小小的竹篮,那竹篮大概比巴掌大个两圈,几乎盛不下什么。

“那走吧。”唐禹哲对仍旧茫然的黄宥明招了招手。

到了郊外的桃林,他才明白,唐禹哲并不是在开玩笑。若是平时,他可能还有雅兴吟个诗,什么落英缤纷之类的词都用上。但是当他挽着花篮,仿佛小姑娘一般地流连于花丛中将心仪的几朵摘下来的时候,他可没有这个兴致。

算了吧,他还没有簪花少年郎的风流潇洒。他的视线悠悠转向唐禹哲,却在那一刻不得不在心里更加赞叹起来。所谓人比花娇,原来也可以形容一个男子的风雅。

“要把那一篮子都装满哦,宥明。”看着黄宥明略显别扭的模样,唐禹哲忍俊不禁,尾音故意绕了几个弯拖长了些,像是逗弄他一般地说着。

黄宥明咬了咬牙,羞恼似的一朵一朵把枝头摘得只剩下光秃秃一根树枝。唐禹哲看着他这番模样,嘴角笑意更深,反而悠闲地一边赏花一边小心采撷,仿佛没看见黄宥明的焦急一样。

两人折腾了半个时辰才算是结束,两个竹篮里面满满都是鲜妍的桃花。唐禹哲笑吟吟拈起一朵,簪在了黄宥明的鬓边:“宥明,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好看?”

“没有。”其实有,只是他不愿意提起而已。即使家徒四壁还是不断有媒人把门槛踏破来提亲,为的是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那现在有了,”唐禹哲微微一笑,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宥明最好看了。”

“你就诓我好了。”黄宥明只觉得自己脸上不争气地有些发烫,他嘟囔着,连忙加快脚步往回走去。唐禹哲见他羞恼样子,也加快了些脚步追了上去。

两篮桃花在清水里面浸了一会儿,洗去表面的尘土就可以了。桃花太过娇弱,禁不起太多的揉搓,也会失去它本身的味道。唐禹哲是这么说的。

黄宥明看唐禹哲舀了大概四五个海碗那么多的糯米,放在一个只比锅盖小两圈、铺了一层白纱布的笼屉里面。伴着桃花一起蒸熟。厨房里面是桃花和糯米饭的清香。

酒曲放入石臼中庸杵捣碎,用温水冲了拌匀,等那笼屉里面的糯米熟了,便摊开用勺子杵松了些放凉,酒曲水拌匀了桃花和糯米,塞入已经洗净晾干的坛子里面,顶层又铺了一层新鲜的桃花。唐禹哲将整个罐子封起来,放在阴凉干燥的地方任其发酵。

“我本以为你这里没有酒的。”唐禹哲不过轻轻摇了摇头,将思源茶馆后院的另一个地窖门打开,跟那个放着各种杂物杂粮的地窖不同,这个地窖里全部都是排列整齐的酒坛,每个坛子上都贴了一层纸,清清楚楚地写着是什么酒,什么时候酿制的。

“我爱茶,也爱酒。你中了状元那天,我想,这桃花米酒应该就能喝了。”

“我可以开一坛吗?”黄宥明仿佛看见了不一样的世界一样,转身眉眼带着光亮。

“小孩子喝什么酒?”唐禹哲将方才盛入桃花米酒的坛子放在空架子上面,端端正正贴好了写着今日日期和桃花米酒的字纸。听黄宥明这么问,唐禹哲自然而然地拒绝了,语气像极了哄弄小孩的样子。

“你只不过比我年长两岁而已。”黄宥明撇撇嘴,他方才那般,真是像极了自己父亲对自己说的话。

“等你进了殿试,就许你开一坛荷花酒。”看黄宥明失望样子,唐禹哲才像是无奈似的松了口,话语里满是对黄宥明的纵容,看他展开笑颜说好,才算是重新高兴了些。

那边糯米和排骨都准备充分。唐禹哲拿了个干净荷叶进了厨房,现在还不是荷花的季节,荷叶也是有些枯黄的,不过做菜倒是够了。糯米沥干水分,和排骨充分拌了,蒸笼铺了层白纱布又铺了层荷叶,在荷叶正中倒入拌好的排骨和糯米,铺平均匀了以后,便用荷叶包裹好盖上盖子,开水上锅小火慢蒸。

等着蒸笼里排骨熟烂的当儿,唐禹哲从房间拿出了一个红木匣子,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朵干荷花。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空气中满是新翻的泥土的气息。唐禹哲将剩下的几朵荷花小心存放起来以免受潮,将那炉子上蒸腾着白气的水壶拿下,干荷花放进一个木制圆钵内,滚水浸透荷花使其花瓣舒展,荷花香气和着碧螺春的香味渐渐散在整个房间。

“荷花做茶,真是少见。”黄宥明不觉赞叹道。

“拿新采的荷花包上茶叶,再用荷叶包了吸上一个半时辰的香味,放在火上烘干就能保存且饮用了。”唐禹哲笑了笑,用舀酒一样的木勺子舀了些茶水出来,分装在两个茶杯里面。

“雨天还是不要吃酒,不然这酒该比雨更苦,”唐禹哲端出一碟米糕,用糖桂花浇了端到了黄宥明面前,顺便推了一个茶杯给他,“所以,我们吃茶。”

排骨和糯米的香味也从厨房传了出来,带着荷叶的清香。黄宥明早已难耐,等唐禹哲端出来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子,揭开荷叶挑出一块糯米排骨咬了下去,荷叶的清香混合些许甜味,排骨肥而不腻,糯米软糯且充分吸了排骨的味道,即使是肉食,加上荷花茶以后就没了分毫油腻的感觉。

黄宥明再一次被唐禹哲的手艺折服,两个人边吃边聊很快就把一笼屉的食物消灭得干干净净。窗外仍旧飘着小雨,两人搬着凳子到了屋檐下,手边是一个小小的茶几,不大足够放下一个茶盅、一个茶海、两盏茶。

“原来,你之前也是入朝为官的。”黄宥明小心问道。他可是将那些话都听了进去,可既然如此,他为何放着大好前程不要,来这当一个闲人?

“嗯,”这次,唐禹哲没有打算隐瞒似的,他似乎也预料到了,这些话迟早会说出口。他拿起茶海给黄宥明续上茶汤,才真的开口坦白道,“我之前,曾是新科探花。后来得到尚书的赏识,渐渐坐到了他手下侍郎的位置。”

“那不是挺好的吗?你现在怎么……”面对黄宥明的疑惑,唐禹哲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了那些年他自己听到看到甚至曾经做过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仿佛是官场现实的残酷写照。

至少对于黄宥明来说,那是真的残酷至极。唐禹哲看着黄宥明脸上的表情渐渐震惊和失落,甚至有些迷茫退缩了起来。他适时地闭上了嘴,然而黄宥明似乎仍旧反应不过来一样,脸上的迷茫更显。

“宥明,你听好了,”唐禹哲的神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语气冷静而从容不迫,“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让你现在犹豫不决给我看的。我决定信任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和我决定来这里开这个茶馆,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任何人都不会有关系。路是你自己走的,能走多远走成什么样子走哪条路也都是你自己定的,我不希望任何人任何话会影响你自己的决定。”

他心里是真的盼望着黄宥明能金榜题名回来,不为别的,就为黄宥明的前途,他也是这么期盼着的。唐禹哲心里更清楚,任何人的话都不应该成为其余人实现梦想路上的障碍。

黄宥明的确是争气的,会试结果下来,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进了最终的殿试。得到这个消息的黄宥明兴奋不已。

就算殿试没有结果那也不辜负了。他再不济已经是个举人,想必家里现在也有了乡里的接济和照应,日子也会好过些。也许运气好,在乡里寻个里正之类的芝麻官当了,也就不必担心家里的生计了。

唐禹哲在得到消息后便立刻去买了一只白条鸡一只老母鸡。白条鸡剁成块放进锅里和地里有的蔬菜一块加上辣子大火炖着,老母鸡用煮了梅花的水加上各种香料和切片的香菇小火慢慢煨着,大约煨了两个时辰之久。

他也真的特意开了一坛荷花酒出来,倒入两个酒盅。除此之外,他还和了一钵玉米面糊,打开炖着柴火鸡的锅盖,在锅沿抹了一个又一个圆圆的玉米饼子,这样足足码了一圈。黄宥明之前在家里也常帮厨,像这些都是早就烂熟于心的,于是立刻挽起袖子,跟着唐禹哲一块贴饼子吃了。

烘得酥脆的玉米饼沾上炖鸡肉的汤,咬下去便是鲜美浓香的味道,让人很是满足。

两个人就围着灶台坐着,一边吃着一边品酒,荷花的清香萦绕两人舌尖,三杯两盏过后两人心里都有了些许醉意。炉火烧得红彤彤的,映在两个人的脸上,于是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了些红晕,不知道是火光映衬的有些发红,还是酒意熏出了几分醉意。

唐禹哲看着黄宥明那酒足饭饱后,洋溢着幸福和满足的脸,忽然觉得,好像这么过一辈子,也就够了。

他真的有想过,去他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现在这样就能过一辈子了。可是他仍旧将这点当做了醉话,就着酒全部硬生生吞了下去,烂在了心底。

“你可有过心上人?怕是家里也催过你成家了吧?”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越说越是没有了规矩和边沿。唐禹哲自嘲似的笑了笑,问的话倒是十分直接。

“有啊。”这句话狠狠地击打了黄宥明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黄宥明呵呵一笑,看着面前的人,心里有什么情感在逐渐发酵。

就是你啊。

就是你两个月的关怀和保护,这两个月的体恤和照顾,让我想要就这么跟你过一辈子了啊。就算我给你当小工偿还债务,偿还一辈子也都可以了。

就放纵这一次吧,黄宥明借着酒意,真的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你呀。”

黄宥明的嘴角噙着呆傻的笑容,眼中好像有些微光点点在闪烁。他眯着眼睛,火光描摹着他温和的容颜。即使是神态和话语都是醉醺醺的,也让人能感觉出来其中的真诚。唐禹哲微微愣了愣,看着他这般模样,也仿佛跟着醉了。

然而理智让他很快清醒下来,很快便是殿试了,他在心里提醒着自己。

“我知你是玩笑话,不必说了,再喝一盏,便都过去了。”就当他真的是在说着玩笑话。唐禹哲微微一笑,举杯想要往他的酒盅里面再满上。

“谁和你玩笑?我这些可都是真真的!”谁晓得黄宥明却忽然起了壹,伸手就将那酒杯给打翻在地。荷花酒洒了一地,那青瓷酒杯也随着那一声脆响,摔得七零八落。

“我读过千卷万卷圣贤书,圣贤书教我千遍万遍仁义礼智信,却没有一个字教过我什么是情什么是爱。我原本不明了,在遇见你之时便明白,此事教不得,也不必教,总有人会让你无师自通。或许圣贤书对它避之不及,总是教我存天理灭人欲,就是怕在遇见你之前便万劫不复。而现在,我既已明晓,那即使圣贤弃我,世俗嘲我,只要是你,我也认了。”

唐禹哲的眼中有波澜在微微荡漾。他心知这些话都是肺腑之言,然而却也心知他现在无法回应面前的这个人。

“宥明,你只是醉了。”他愣了愣,明知心里叫嚣着的是另一个答案,然而还是微微一笑,掩饰住心里的苦涩说着。

“不都说酒后吐真言吗?今日我便把平日说不得的真言都说了。任你任旁人如何作想,我黄宥明绝不欺骗自己!”

后来怎么样了呢?唐禹哲不过苦涩地笑了笑,笑容也是有着苦味的。

那夜什么期望中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兴许只是因为酒的缘故,真心的告白却不清不楚,酒后也是迷迷茫茫,醒来以后却谁也不愿意提起醉酒时的窘态。

他只知道那以后黄宥明好像有意躲着他一样,相互之间的言谈也比往日少了很多,几乎除了吃饭时间,黄宥明都是将自己锁在房间内读书,就连唐禹哲只是想送个茶点都敲不开门了。

殿试的那天,黄宥明天还没亮就起来去了京城。唐禹哲醒来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间空房了。

失落是不必说的,但他也不过当做寻常日子,打扫、烧水、开门、沏茶,就像是平常一般开门等着茶客来,就像是黄宥明还没有来到这里时一样。

那天黄宥明没有回来,之后的好几天都没有。

后来,皇榜放下,黄宥明金榜题名,且高居榜首,为新科状元。得到这个消息,唐禹哲高兴是真的,失落也是真的。

比起他可能飞黄腾达,官居高位,甚至可能与那些人同流合污,从此性情大变相比,唐禹哲失落竟然是因为这个消息并不是黄宥明亲口告诉他的。想当日他中了举人后可是蹦跳着回来告诉自己这个消息的,可是现在,他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唐禹哲并不是那么想要接受,黄宥明最想要去分享考中的喜悦的人,不是自己这个事实。他有些失落,甚至有些嫉妒现在能跟他在一起的人,能和他一起高兴着的,陪着他的那些人。

他真的很嫉妒。

而且,既然是两人商议好的,在他中了状元后便来算房钱和茶饭钱。唐禹哲拿出账本和算盘,真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将每一项开支都列出来,然后得出了一个准确的数字。算完以后,就连唐禹哲自己都咂舌。

他将那账单存起来,随即便安之若素,等待着那个人的到来。

三日后,唐禹哲依旧是早早起来,洒扫过后准备迎客。这天仿佛是杏林探花宴,估摸着这时候应该没什么人会来,唐禹哲因此也没有烧水,只是搬了一条板凳在门前,拿着本书静静看了去。

然没过多久,他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吵闹。正皱着眉头想要去看究竟是何原因的时候,却见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甚至为首的已经来到门前,敲打起了院门。

他上前打开院门,却见浩浩荡荡一群人皆着黑衣,像是侍卫的模样,而那翻身下马的人,正是自己已经惦记了许久的那个小书生,不,是状元郎了。

“杏林探花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唐禹哲压抑住心里重逢的狂喜,却只当他是来探花,冷静而克制地说道,“园子后面几株茉莉开得正好,你要是要的话,我去给你拿。”

“不,不是这样的!”见他转身,黄宥明却连连喊道,急急忙忙朝着他走了过来。

唐禹哲有些讶异,心里某个念头在叫嚣着某种愿望。他转过身去,静静等待着黄宥明会说些什么。

“我……我是来算酒钱、茶饭钱还有房钱的。”黄宥明走到了唐禹哲面前,身穿大红圆领,腰间一条蹀躞带缀着各色珍宝,脚蹬皂靴,头戴双脚幞头,已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的样子了。

而黄宥明看了他,却还像往日一般有些羞怯。他在他面前,永远都是那个有些怯生生的小书生。他有些歉疚,若不是因了殿试后的零碎事情,他早就回来了。他生怕唐禹哲不是从他这里得到的消息,除却父母亲人,唐禹哲是他唯一想要与之分享喜悦的人,除了他,别的什么阿谀奉承和假意关切,他都不需要。

“我,我不知道这些究竟多少钱。可是我想说的是,我已经离不开你的茶和你的手艺了,我只想喝你煮的茶,吃你做的饭,其余的,我都挑不上眼。”

“我知道你厌倦京城的尔虞我诈,我已经向皇上秉明,不在京为官,你想去哪里我都跟你去,你想要一直开茶馆,我便随你当个小二……”

新科状元郎去给茶馆当小二像话吗?唐禹哲无奈似的扬了扬嘴角,小二就算了,但若是茶客,他愿意倾其所有去欢迎。

“所以,我用一生换这三个月的债,够不够?如果不够的话,你想要多少彩礼我去准备了,八抬大轿来接你可否?”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黄宥明等着他的回答,却只感觉自己胸腔中有什么东西在怦怦直跳,惹得他几乎无法喘上气来。

唐禹哲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没有明说什么。他走到那柜子后面,将那账单拿笔涂了个严严实实。随后,他抬起头来,对着焦急等着回答的黄宥明,微微一笑。

“今年新酿的桃花米酒,本来想等你回来再启封的。既然如此,那不如就留到我们的婚宴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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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了这么久终于完结了【瘫】

虽然有些仓促,但是若不是这样可能会拖更久……

在青凌太太提出这个梗的时候,心里直接就开始唱《一介书生》这首歌了。

所以,就定了一介书生这个文题。

而且也算是实现了我一个美好夙愿:我只盼高中功名,迎娶深爱的你。

嗯,最后,高中功名有了,深爱的你,也有了。

然后真的想说写这一篇对我来说是折磨啊天。

你们能体会到深更半夜一边头疼一边胃疼的感觉吗?写着写着把自己给写饿了是什么感受!还没有吃的,重点是没有吃的啊啊啊啊啊啊QAQ饿的睡不着啊啊啊啊啊啊QAQ

好了终于写完了……我……我去找点吃的【趴】

最后强推《一介书生》和《庐州月》这两首歌啊啊啊还有李子柒小姐姐!

以及必须吐槽我已经好几次差点打成唐有明和黄宇哲了【微笑.jpg】

最近觉得汶翰的《天荒不朽》真的好听,7月15日十二点首发你要来听听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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